七扇门揭出深层人性

生于匈牙利小镇巴纳纯（Banatian），终于纽约的巴托克（ Béla Bartók, 1881年3月25日-1945年9月26日），和李斯特同被视为是匈牙利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音乐家，亦是二十世纪国际乐坛上首屈一指的作曲家与革新者，在无调音乐和表现主义的探索上，为现代音乐发展作出开创性贡献。

巴托克唯一的，亦是最具代表性的歌剧 《蓝胡子公爵的城堡》 ，更是过去一百年来影响力不断在发酵的现代歌剧作品。两位歌唱演员，在长约一个小时的独幕歌剧中，以七扇门，配合编制庞大的乐队，揭露出男性和女性的深层人性问题，那种震撼感是过往歌剧作品中所从未有过的！不仅如此，如何去理解这部歌剧的内容，更往往会带来很有趣味性的讨论，而这亦正是这部歌剧引人入胜的所在。

创作背景

巴托克的歌剧《蓝胡子公爵的城堡》（匈牙利原文A kékszakállú herceg vára；英文 The Blue-Bearded Duke’s Castle），于1911年动笔，但直到他的芭蕾舞剧《木刻王子》（The Wooden Prince）由意大利指挥家坦格（ Egisto Tango）指挥演出成功后，1918年5月24日才由坦格指挥在布达佩斯皇家歌剧院正式首演，为前后长达八年的创作写下句号，但自此亦开始了该部歌剧的传奇性演出史。

古老传说真有其人

蓝胡子（法文La Barbe bleue）的故事来自法国作家佩罗（Charles Perrault）1697年出版的童话，曾收录在格林童话集的首版，但第二版已被删除。

蓝胡子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在十五世纪的法国，拥有大片领土与城堡，真名叫吉尔‧德‧莱斯男爵（Gilles de Rais） ，因相貌丑且有一把蓝胡子而有此绰号。历史记录这位男爵曾被任命为法国元帅，是圣女贞德的战友，是法国救国军副官，且深爱过贞德，但男爵是位同性恋者，他把贞德看成男人。贞德后来被指为魔女烧死在火刑台上后，男爵精神失常，心理变态。据历史记录，他以金钱和物质诱惑四十多位少男少女，带进城堡当仆人然后杀害，并将各人的鲜血用于他沉迷的炼金术；及后教会开始对他调查，揭出秘密，亦被送上了火刑台。

蓝胡子是欧洲一个古老的传说，故事来源亦有其他说法。故事内容亦有指蓝胡子公爵曾娶过七个妻子，都被他杀死，并将头砍下，分锁在不同房间。到他第八个新婚妻子进门，坚持要打开锁着的七个房间，终发现秘密。

佩罗以莱斯男爵的故事作为童话蓝本，蓝胡子结婚多次，但各妻子都下落不明。后来他又娶了一位邻居的女儿，婚后一个月，要离家外游，把城堡地库各房间的钥匙交给新娘，但特别交代，只有走廊尽头的储藏室决不能打开。新娘带邻居参观城堡，各人齐声赞叹所藏珠宝财富，新娘抑制不住好奇心。独自打开那间储藏室，惊见里面堆着蓝胡子几位前妻的尸体，钥匙亦掉在地上沾上血迹，再也擦不掉。蓝胡子提早回家，看到钥匙的血迹，得知东窗事发便想将新娘杀掉。但新娘呼求其姐，两人爬到塔上祈祷；原已约定该天到访的几位哥哥，终赶到，杀死蓝胡子，大家便将城堡的财富拥为己有。

比赛落第生不逢时

蓝胡子的故事在巴托克之前亦已有其他作曲家将之写成歌剧。巴托克的歌剧《蓝胡子公爵的城堡》，剧本由匈牙利著名的才子，身兼电影理论家、导演、诗人及剧作家的贝拉‧巴拉兹（Béla Balázs, 1884-1949）根据佩罗的童话写成，以匈牙利语演唱，1908年构思时原为其室友，另一著名匈牙利作曲家科达伊（Zoltan Kodaly）所写，1910年完成，并陆续发表，巴托克对这故事的心理元素很感兴趣，觉得这个剧本可供音乐表达他所经历的各种感情上的危机、怀疑、恐惧和孤独感，所以当剧本完成不久，他便“情商”由他谱成歌剧，巴拉兹亦将此剧本题献给高大宜和巴托克。

巴托克当年将此剧本“抢”过来，主要是要赶着拿去参加1911年在布达佩斯举办的艾克尔歌剧比赛（Ferenc Erkel Prize competitio）结果是石沉大海；1912年作了修改，拿去参加由音乐出版商洛沙豪依主办的洛沙豪比赛（Rózsavölgyi competition），可惜被评审团认为只有两个角色，一个简单场景，欠缺足够戏剧性，不符合该作品参赛的“戏剧音乐”的要求，更认为“不能演出”而拒绝接受。

1913年巴拉兹另搞了一个朗诵版本来演出，由巴托克在节目中演奏一些钢琴曲来配合；一直到1915年仍未见有任何机会让他的第一部歌剧面世。当时巴托克颇为失望，他将这部歌剧题献给年轻的太太马特（Márta），便写了一封信给她，认为恐怕此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部歌剧的演出了。幸好1917年芭蕾舞剧《木刻王子》的成功，巴托克将《蓝胡子公爵的城堡》加上一个新的结尾，翌年终得以搬上布达佩斯皇家歌剧院的舞台，分别由卡尔文（Oszkár Kálmán），和哈丝贝克（Olga Haselbeck），演唱蓝胡子(Kékszakállú/ Bluebeard)，及尤迪特（Judit/ Judith）。

巴托克创作这部独幕剧时，正从事搜集匈牙利民歌的工作，因此歌剧中带有民歌风格，

是匈牙利人熟悉的，另一方面，是由于巴托克当时深受尼采哲学和瓦格纳歌剧的影响，再加上家喻户晓的故事，首演后即引起观众共鸣。可惜不久巴拉兹成了政治流亡者，长期流亡国外，该剧便被束诸高阁，多年后才解禁，确是生不逢时！

直到三十年代，《蓝胡子公爵的城堡》才重见天日，1936年巴托克并将之做了修订，1938年5月首次在意大利演出，二次大战后陆续登上各大歌剧院舞台。美国大都会歌剧院亦于1974年首次制作该部作品。

由于匈牙利语不易掌握，这部歌剧也就有翻译有多种语言版本，包括德语、英语、法语，和俄语。环球乐谱出版社于1921年出版歌唱谱，匈牙利语及德语，1925年出版了总谱；2005年出版的新版本，并加上新的英文译本。

歌剧特色

巴托克创作这部歌剧据说是受到德彪西的歌剧《佩利亚斯和梅丽桑德》的启发，那是指音乐营造气氛的功能；其实，《蓝胡子公爵的城堡》较德彪西的歌剧音乐气氛更强烈、更凝重、更恐怖和张力感更大。

这部歌剧奇特之处是只有两个角色：蓝胡子和他的新娘尤迪特，演唱蓝胡子的可以是低男中音，或男低音，而演唱尤迪特的亦可以是女中音，或女高音。整部歌剧的剧情推进，便以这两位男女歌手的对唱为中心。其实，歌剧中还出现三位蓝胡子的前妻，但都是“哑剧”角色，很多时甚至只用“假人”替代。

演员虽然只有两人，但所用乐队编制却极大：巴托克原设计要四支长笛（两兼短笛），双簧管及英国管各二，三支单簧管（第三兼低音单簧管），四支大管（第四兼低音大管）；圆号、小号及长号各四支，还有大号、定音鼓、低音大鼓、为数不少的打击乐器、双竖琴、钢片琴、管风琴，和弦乐五部。同时，在场外还要安排小号及长号各四人。

如此庞大的编制，目的在于以管弦乐奏出变化极为丰富的音乐色彩，既用来描划场景，也用来刻画角色情绪，特别是蓝胡子扭曲挣扎的心理纠结，和神经质的情绪变化；对比强烈的旋律，亦无疑直视了男女主角的复杂内心世界。管弦乐的音色，亦有加强布景（血红）及道具（水池、冷墙）的色温感觉。

《蓝胡子公爵的城堡》是巴托早期的作品，是他在现代无调性音乐的道路上走得还不太远的年代，后期浪漫主义的色彩仍在。为此，这部独幕歌剧虽然风格诡异奇秘，旋律大多易懂易入耳，并未有刻意求新求怪，但他仍运用了不同乐器的奇特音色来将情绪及气氛的表达推向极致。小号的尖锐，木管的鬼魅，弦乐深沉的压抑，将暗无天日的城堡，和蓝胡子与妻子的“争斗”刻画得入木三分。

这部作品充满神秘气氛，要求色彩感、氛围感表现要十分充分。可以说，这种情绪和表情的大起大落，是表现主义的影响，而歌剧中的旋律，不仅有浓郁的民族风味，也充满象征意味，那却是象征主义的手法，亦为这部歌剧进一步探索人类深层本性带来有趣的各种解读。

故事情节

人物只有蓝胡子和他的新娘尤迪特，年代亦没有界定，情节很简单，尤迪特跟随蓝胡子到了阴森黑暗的城堡，看见七扇门，用尽巧言与逼迫，令蓝胡子不得不交出锁匙，为她开启每一扇门。

这部独幕歌剧启幕前乐队奏出缓慢的引子，原设计会配上一段游吟诗人的开场白（Prologue of the Bard），讲述这座古老城堡自古流传下来的故事，一再提问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在戏里，在戏外？”“舞台在哪里：在戏里，在戏外？”言下之意是指剧中的角色可代入现实世界中的每一个人；这段开场白因不易找得熟悉匈牙利语的演员，加上认为并不重要，有时便会被略去，有时则会由歌唱家兼讲来处理。

幕启时便见到蓝胡子城堡的哥特式大厅，周围墙上有七道门。蓝胡子带领尤迪特走进大厅后，问尤迪特：“看到这阴森的城堡，还愿意跟我吗?” 尤迪特表示会永远与蓝胡子相随；她奇怪何以城堡如此黑暗，蓝胡子告知是因为阳光完全被关于城堡之外。尤迪特说：“我要让这城堡明亮起来，要以我的亲吻吸干墙上的湿气。”当她触摸墙壁时，出现了由小二度音程构成的“血的动机”。尤迪特表达对蓝胡子的爱情时，听到屋内有叹息声，于是她坚持要将城堡中七道紧锁的门打开时，蓝胡子警告她得知门后的东西对她并无好处，但在尤迪特的请求下，她拿到锁匙，并打开了第一扇门。

第一扇门打开是个刑室。
门打开便有血红色的光投射出来，尤迪特目睹的是拷间刑房的可怖血腥景象，蓝胡子说红光就是流淌的血。她继续勇敢地打开第二扇门……

第二扇门打开是兵械库。
第二扇门打开，射出武器库的桔黄色光芒，看了让人忧郁不安，尤迪特看见的是狰狞的武器和盔甲，无数凶煞的刀枪。看来蓝胡子非常强大有力，但很残忍，血污沾满了刀枪……尤迪特坚持要打开余下各道门，蓝胡子最后答允多给她三条锁匙，但告诫她不能查问任何她看不明白的东西。

第三扇门打开是金银珠宝。
第三扇门打开，是耀眼的金色光芒，这是珠宝室，蓝胡子许诺黄金的头冠、宝石、珍珠和钻石全将属于尤迪特，但她却感觉到，在精美绝伦的皇冠上也沾着血污！

第四扇门打开是个美丽花园。
第四扇门打开，在竖琴滑奏下，流泻出来的是绿色的光。如人高的巨大的百合，仿如绸缎般精致的玫瑰，晶莹光洁的红色石竹。蓝胡子说，这是城堡中的秘密花园，任何花都会照他的话开放。尤迪特发现花园的土地上染满了鲜血，问是谁的血洒在这花园里，蓝胡子说，你不要多问，只要我们相爱就够了。

第五扇门打开是蓝胡子的王国。
第五扇门打开见到的是一座典雅的阳台，灿烂的光线喷射出来，尤迪特感到目眩，以手遮眼。管弦乐齐奏，构成全剧中心。在此可以看到辽阔的田野、森林与远山，这是蓝胡子的广阔领地，无穷无尽的，蓝胡子表示，这一切都属于她，只要她能投入他的怀抱。尤迪特却问空中的云彩为何如血般红?蓝胡子却响应她，是她圣洁的手带来这一切，并劝尤迪特不要再打开最后的两扇门，尤迪特却坚持要打开，即使死也不怕。蓝胡子虽然极不愿意，但仍不得不在尤迪特的坚持下取出锁匙打开了第六扇门……

第六扇门打开是一个死寂湖泊。
钥匙在锁中转动时，便听到细微的啜泣声……门打开，随而一道阴影投射出来，大厅变得暗淡；尤迪特看到一个平静的白色湖泊。尤迪特问湖中的是什么水？蓝胡子指出湖中是泪水，是女人的眼泪。他要求尤迪特跟他亲吻，并不要打开第七道门，两人安静地长吻后，尤迪特要蓝胡子说出以前爱过多少女人？并问第七扇门内收藏的是他杀死的几位前妻？蓝胡子只得给她最后一把钥匙，说：“现在去开门看吧，我的前妻都在等你。”

第七扇门打开是蓝胡子的三位前妻。
尤迪特用颤抖的手接过钥匙，打开第七扇门时，第五、六扇门晃动起来，传来叹息声。大厅更暗，仅从正中敞开的第四扇门里向大厅投出光线，还有一道长长的、渐渐变细的银色月光从第七扇门缝投射进来，让两人的脸都浸在月光中，三个沉默不语的女人悄悄走出来，蓝胡子赞美她们美丽，称他遇见第一个妻子在黎明时，所以每天的黎明属于她；遇见第二个妻子在中午，所以每天中午属于她；遇见第三个妻子在黄昏，所以每天黄昏属于她。三个前妻退下，蓝胡子与尤迪特对视良久，最后蓝胡子对尤迪特说：“我遇见第四个妻子在子夜……”尤迪特叫喊着让蓝胡子住手，但蓝胡子还是让她戴上头冠、珠宝和披上斗篷，说所有的夜晚都属于尤迪特。并对尤迪特说：“你是我女人中的女王，我最美最爱的人！”两人对视，尤迪特被斗篷与皇冠的重量压弯了身，沿着月光走进第七扇门后，门闭上了！蓝胡子独坐于黑暗中。舞台被黑暗慢慢吞没，蓝胡子消失。

全剧的音乐按剧情发展分为序奏及七个段落，开始就出现匈牙利民歌旋律，这个旋律在结尾时再度出现，使全剧首尾呼应。而整个音乐就像一首完整的交响曲，乐队提供的是城堡的气氛和男女主角的心理状态，同时又令人对每一扇门后面所发生的事产生深刻的印象，即使没有舞台的布景和灯光效果，带有悬疑神秘、梦幻恐惧的内容，音乐与戏剧两方面都极具震憟性！音乐的震撼力和气氛也逼人而来，这可说是歌剧作品中少见的杰作！

或许，当年如非将此剧本“礼让”出来，差点儿便会动笔撰写该歌剧的匈牙利作曲家兼音乐教育大师科达伊的形容最简单直接：“六十分钟不停喷发悲剧性能量的音乐火山。”

内涵解读

贝拉‧巴拉兹的《蓝胡子公爵的城堡》剧本，将原著的恐怖内化，蓝胡子公爵和尤迪特成为男人和女人的象征，代表了男性和女性。蓝胡子没有斩下妻子的头，各人是活生生的，但比死掉还辛苦。尤迪特犯上各前妻同样的问题，最后命运也跟她们一样。这部歌剧既无故事性，也没有什么动作，蓝胡子的城堡是男人灵魂的象征，而每一扇门代表了男人一生中的一面，和他们不同的特性。

然而，蓝胡子是个怎样的人？尤迪特是个怎样的人？观众观感会各不同，尤迪特和各前妻“下场”如何，亦众说纷纭。“象征主义”能开拓和丰富想象的“意义”，也让“意义”变得晦涩不清。巴托克的《蓝胡子公爵的城堡》，想讲什么亦变得含糊暧昧。直接看法是蓝胡子是个奸角，穷兵黩武（兵械库），不择手段（刑室），掠夺财宝（第三扇门），获得权力（第五扇门）；第六扇门泪水是受害者（包括他的各个前妻）的纪录，而他有收集老婆的变态癖好，尤迪特是最新一个受害者。

佛洛伊德的心理学解读

当年佛洛伊德学说盛行，为此，这部歌剧的“内容”，如以佛洛伊德的心理学来说，最易理解的是，讲述可望不可即的爱情，蓝胡子公爵一面渴望爱情，一面又渴望挣脱伴侣的绑缚追求自由。他的城堡，是冰冷阴森，隐藏了无数可怕欲望和贪念的城堡，反映了蓝胡子内心世界亦是如此。蓝胡子渴望爱却不知如何爱人，他为追求爱情永恒而不惜将爱人杀死，并将其灵魂囚禁，这种因爱至狂至疯的性情，大大加重了角色的悲剧感。性情单纯的女主角误入城堡后的种种历险和情绪起落，也就呈现得哀怨动人。
指挥大师多拉蒂（Antal Dorati）说得精简：“这是第一部现代心理歌剧（Psychological opera），深入探讨男人与女人的内在关系。在他们追求对方的过程中，怎样伤害了对方，同时也被对方伤害，继而心生歉意。巴拉兹美妙的歌词被巴托克诗意而铿锵有力的音乐升华到一个超凡的境界。这未必是巴托克最‘完美’的作品，却是他最灵感泛滥的杰作。”